第一章 花影暮春的紫藤花像一串串凝固的泪珠,垂挂在青川中学老图书馆的铸铁窗棂上。
江禾踮脚去够顶层那本《时间简史》,帆布鞋在松动的木梯上发出吱呀声响。
指尖刚触到烫金书脊,斜对角突然传来纸张撕裂的刺耳声响。
碎纸片如折翼的蝴蝶纷纷坠落,江禾透过樟木书架的缝隙,看见白衬衫少年颤抖的脊背。
阳光穿过彩绘玻璃在他身上投下血痕似的影子,那些被揉皱的试卷正被他用钢笔狠狠划破,蓝黑色墨迹在"周延"的签名处晕染成狰狞的伤口。
"你还好吗?"江禾的询问卡在喉咙里。
三天前在升旗仪式上作为学生代表发言的少年,此刻领口沾着墨水蜷在阴影里,全然不似演讲时的清冷自持。
少年猛然回头,眼尾泛着病态的红。
江禾这才注意到满地都是奥数集训题,被踩碎的钢笔尖在地砖划出蛛网般的裂痕。
她蹲下身去捡碎片时,听见他沙哑的低吼:"别碰!
"紫藤花影在他们之间摇晃,江禾的校服裙摆扫过对方渗血的手背。
风裹挟着花瓣涌进窗棂,少年夺门而出的瞬间,她瞥见他裤袋里露出的药盒边角,铝箔板上印着模糊的英文。
江禾把碎纸片夹进物理笔记本时,发现每张都是满分试卷。
家长签名栏的钢笔字力透纸背:"下次必须超过第二名二十分"。
在"必须"二字上,有被钢笔反复划破的裂痕,像某种无声的呐喊。
暮色染红操场时,江禾在公告栏前驻足。
周延的证件照在光荣榜上冷得像块冰,市奥数金牌的烫金字灼痛她的眼睛。
她转身走向校门外的药店,校服口袋里新买的创可贴硌着大腿发烫。
月考当天,江禾在考场闻到若有若无的碘伏味。
周延坐在最后一排,缠着创可贴的手指转着2B铅笔,阳光突然斜***来,将他映成半透明的模样。
他答题时总用左手按着胃部,蓝白校服在腰际皱出疼痛的弧度。
作文题是《不期而遇的温暖》,江禾写下"那些被阳光晒化的秘密"时,身后传来压抑的咳嗽。
监考老师递去的纸巾洇开暗红,周延却将纸团塞进裤袋继续演算,仿佛流血的不是自己。
放学的绿皮火车轰鸣着掠过城郊道口,江禾跟着那抹白衬衫的影子走了四公里。
生锈的铁轨在暮色里泛着冷光,周延突然停住脚步,单肩书包滑落在地。
他仰头望向无尽延伸的轨道,后颈凸起的骨节像即将断裂的琴弦。
"你的手"江禾举起创可贴,声音被呼啸的列车碾碎。
铁轨震动掀起她的马尾辫,最后一节车厢掠过时,周延已消失在铁轨尽头。
只有她掌心的创可贴被风吹得猎猎作响,像面倔强的小旗。
深夜的便利店,江禾清点着临期面包。
电视正播放本地新闻:"周氏集团长子荣获国际奥赛金牌"画面里西装革履的少年眼神空洞,领奖时连奖杯都拿反了方向。
她关掉电视时,发现玻璃窗映出自己红肿的掌心——白天捡试卷碎片时被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。
第二章 锈轨暴雨砸在便利店玻璃窗上,蜿蜒的水痕像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。
江禾第三次擦拭收银台的水雾,临期面包的价签在冷光灯下泛着惨白。
后颈突然窜进的冷风让她转身,看见周延湿透的白衬衫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,他正把过期三明治往书包里塞,手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。
"要加热吗?"江禾的询问被风铃声绞碎。
周延猛然转身撞倒酸奶货架,玻璃瓶碎裂的声响中,便利店后门突然***刺目的光束。
保安的怒吼混着雨声炸响:"小兔崽子又偷东西!
"江禾抓住周延的手腕撞开侧门,雨水瞬间浇透校服。
铁轨在闪电中泛着冷光,她感觉掌心的腕骨硌得生疼,像握着一把即将散架的伞骨。
列车轰鸣声逼近时,周延突然反手将她拽向道口。
十指交扣的瞬间,江禾看见他睫毛上的雨珠坠落在苍白脸颊,像星星碎在雪地。
气浪掀飞她的马尾辫,列车挟着雷鸣掠过,震得铁轨旁的蒲公英四散纷飞。
她后知后觉地发现,周延的另一只手始终护在她腰后。
老图书馆的屋檐滴着残雨,江禾在古籍修复室翻出备用校服。
周延蜷在旧沙发里咳嗽,湿发垂落遮住眼睛,像只被暴雨打蔫的鹤。
她扔过去的毛巾擦过他泛红的耳尖:"胃疼还偷过期食品?""不是偷。
"周延从书包掏出皱巴巴的零钱,硬币边缘还沾着铁轨旁的泥浆,"只是没来得及付。
"他的袖口随动作上缩,露出医院腕带边缘,蓝底黑字印着消化内科的标识。
江禾突然夺过那袋三明治撕开包装,恶狠狠咬下一口。
油脂凝固的蛋黄酱黏在舌尖,她强忍着反胃咽下去:"过期三天而已。
""会肠痉挛。
"周延伸手要夺,被她偏头躲过。
湿透的校服领口磨着她后颈破皮的伤口,那是昨天在餐馆后厨搬货时撞到的。
周延的视线在那处停顿,突然抓起酒精棉签:"转身。
"冰凉的触感激得江禾瑟缩,棉签却轻轻落在她后颈:"你在这里打工?"她听见身后低哑的嗓音,混着古籍修复室里陈旧的墨香。
"嗯。
"江禾盯着玻璃柜里的《牡丹亭》残卷,"攒复读费。
"棉签突然停顿。
周延的呼吸拂过她耳畔:"为什么?""去年我爸的渔船翻了。
"江禾的指甲掐进掌心,"我妈带着赔偿金改嫁了。
"她转头看见周延瞳孔里晃动的光斑,像暴雨后未散尽的雷云。
凌晨三点,暴雨转为细雨。
周延用镊子修补《牡丹亭》残页时,江禾发现他左手小指有道陈年旧伤,弯曲的弧度像条凝固的泪痕。
"小时候练琴留下的。
"他察觉到她的目光,"后来改学奥数了。
"修复台上的台灯将两人影子投在古籍上,残破的"情不知所起"正被蝉翼纸细细填补。
江禾突然按住他发抖的手腕:"为什么逃出来?"镊子尖在宣纸上戳出小洞。
"我爸需要个拿奖机器。
"周延扯下医院腕带,露出青紫的留置针痕迹,"胃出血住院时,他让秘书拿着竞赛题来输液。
"晨光漫过窗棂时,江禾在登记簿里发现两百块钱。
周延的校服外套还搭在椅背上,消毒水味里混着极淡的沉香。
她追到铁路道口,看见黑色轿车旁的中年男人正将药盒砸向铁轨。
"玩够了吗?"男人扬起的公文包边缘镶着银光,"跟这些垃圾混在一起"周延弯腰捡药的瞬间,绿皮列车呼啸而过,碾碎的药片化作铁轨间的白色粉尘。
江禾躲在山茶花丛后,看着周延被塞进轿车。
车窗升起前,她看见他苍白的唇形在说:"别淋雨。
"副驾上的女人正在补妆,侧脸像极了光荣榜上捐楼者的名字。
第三章 潮汛江禾在天台铁丝网上晒出最后一件工装时,瞥见记分牌后的阴影在晃动。
周延正蜷在废弃体育垫上吞药片,撕碎的保送表从校服口袋滑落,清华的烫金校徽被红笔反复戳穿。
"你应该去校医室。
"江禾用保温杯碰了碰他泛青的指节。
周延突然抓住她手腕,掌心潮冷得像浸过海水:"带我去看真正的海。
"他们翻过临海公路的围栏时,夕阳正把柏油路面烤出沥青味。
周延的白衬衫被铁丝勾破,后腰露出医用胶布贴着的血糖仪。
江禾数着生锈的油罐车从身旁掠过,突然听见他说:"上次看到海是七岁,在ICU的窗外。
"海浪声渐近时,周延开始背诵《老人与海》的段落。
他的声音裹着咸涩的风,在路过废弃灯塔时突然干咳起来。
江禾看见他迅速将染血的纸巾塞进裤袋,喉结滚动吞下新的药片。
"这里。
"江禾踢开挡路的藤壶壳。
锈红的铁轨突兀地扎进海中,像道被遗弃的伤疤。
周延踩上腐朽的枕木张开双臂,褪色的住院腕带在风中翻飞:"涨潮时铁轨会唱歌。
"远处传来汽笛长鸣,周延在摇晃的轨道上转身。
逆光中他的轮廓泛着毛边,仿佛随时会融进海天之间。
"我偷看过病历,"他的笑声被浪打碎,"最多撑到明年初雪。
"暮色四合时,他们在防波堤上分食凉透的饭团。
周延的胃袋发出虚弱的抗议,却仍坚持把紫菜完整的半边推给江禾。
渔船灯火次第亮起,他指着最远的光点:"那是你父亲的船?"江禾攥紧饭团里的梅干核:"沉在南纬22°了。
"海浪将她的声音卷走,周延的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手背的冻疮。
他们同时望向对方,又各自错开目光数浪花。
暴风雨在返程时突袭。
周延把江禾推进涵洞避雨,自己却淋着雨在泥地上演算。
手电筒光晕里,江禾看见他草稿纸上的公式逐渐扭曲成海浪,最终被雨水泡成墨色的漩涡。
"他们在我手机装了定位。
"周延突然撕碎所有纸张,"下次见面可能要等"惊雷淹没了后半句,江禾却从他唇形读出了"葬礼"。
凌晨的便利店,江禾在监控死角数着周延塞给她的***。
每张纸币都夹着英文药名便签,最新那张背面写着:"铁轨唱歌那天,替我多听一遍。
"当她掀开货箱准备补货时,店长突然踹开仓库门:"赔打碎的酸奶!
"江禾看着工资单上凭空多出的扣款项,攥皱了写着药名的***。
周延再次消失的第七天,江禾在海鲜市场卸货时晕倒。
鱼贩往她脸上泼盐水:"装什么死!
"她挣扎着摸到裤袋里的药名便签,突然想起那个暴雨夜紧握的手腕温度。
黄昏的铁路道口,江禾终于等到那抹白衬衫身影。
周延正被两个西装男架着走向轿车,嘴角新添的淤青像朵将谢的山茶。
擦肩而过时,他忽然将某样东西抛进她脚边的蒲公英丛。
那是一支葡萄糖注射液,标签上手写着:"海在铁轨尽头。
"第四章 朔望江禾在跨海大桥护栏上发现干涸的蓝色颜料时,梅雨季刚拉开序幕。
桥洞下的流浪画家正用鱼骨刀刮去画布上的海浪:"那个吐血的少年,在第三十幅画里藏了东西。
"速写本埋在礁石缝中,每页都画着便利店雨夜。
江禾翻到最新那页,褪色钢笔水勾勒出她趴在古籍修复室的睡颜,空白处写满药物代谢公式,像首绝望的情诗。
急诊室的消毒水味刺得眼睛生疼。
江禾攥着三天前捡到的葡萄糖空瓶,看见周延躺在转运床上输液。
他的锁骨支棱在蓝白条病号服里,手背留置针连着心电监护仪的绿线。
"你怎么"周延试图起身时扯掉了电极片,警报声惊醒了陪护椅上的女人。
江禾认出那是校庆时剪彩的贵妇,此刻她嵌着碎钻的指甲正捏皱医疗账单:"护工怎么放乞丐进来?"江禾退后撞翻处置车,纱布滚落沾上碘伏。
周延突然拔掉输液针,血珠溅在女人爱马仕包上:"她是我同学。
"监护仪尖锐的报警声中,他抓起江禾的手冲出病房。
他们在消防通道里喘息。
周延的腕带显示病区是血液科,江禾的工装裤还沾着海鲜市场的鱼鳞。
"为什么不治疗?"她触到他冰凉的指尖。
周延从裤袋摸出揉皱的火车票,K字头硬座通往海城。
"胃癌四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