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风露还有些重,初春时节一出门很是寒凉。
长宜轩院子里,两个小厮抬着一副担架,担架上瘫着个少年,面容憔悴,嘴唇发白,此刻撅着腚半趴着。
身旁跟着个穿淡青色山水对襟长袍的公子,容貌生的端正,人亦是十分规矩。
玉珠实在不承想,这位四公子被打成这般凄凄惨惨的模样,也不承想二公子竟也跟着来了。
元永盼见人一出来,用手肘撑身子来,想要爬起来跪下,奈何伤得重,扯得伤口生疼,爬到一半就又栽了下去,疼的龇牙咧嘴,干脆趴在了地上。
“我来给三嫂嫂赔礼,昨日吃醉了酒,行事鲁莽,做出那般不成样子的事来,让嫂嫂受惊了,嫂嫂莫怪!”
玉珠瞧着他这惨样,忙道:“你也是酒醉,我没什么好怪罪的。”
二公子元永兴作揖对着玉珠施了一礼,他是兄长,玉珠是弟妹,实不该他冲着她行礼。
“三弟妹,这事也怪我处理的不周到,若是我昨日带四弟一同回席,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,害你受惊了,我也在这里给你赔礼。”
玉珠还了礼,“二哥这是说哪里话,真是折煞我了。赔礼我已然收到了,四弟伤重,这般折腾我也于心不忍,快回去养着吧。”
按说她该请这二位去正厅坐坐,奉上杯茶。
可一想起昨日的事,玉珠心里便觉得有阴影,干脆早早打发走。
玉珠敬而远之,这二人也不好再说什么,由着两个小厮抬着出离了长宜轩。
“真是不值!”一出门,被抬着那位就感叹了一句。
“什么?”
元四公子瘪着嘴说:“我昨晚怎么着了她的道了?原以为会是什么大美人,今天一瞧不过是个小丫头。”
元永兴直摇头,心道:这三弟妹是好看的,明眸皓齿,剔透玲珑,称一句美人不算虚言。奈何他这个四弟以身姿婀娜、妖艳妩媚为美,自是不觉得这般明媚讨喜、娇而不妖的人好看。
“昨日三叔分明把你带了下去,如何就惊动了老爷子?怕是有人没安好心故意通风报信吧。”元永兴好心提点。
“哼,也未见得如老爷子所说那般复杂,没准就是她故意的!害得三哥遭了船难,如今又来害我!”
元永兴被这番言论惊到,“她为何要害你?”
“她就是个丧门星!自己死了丈夫,没好日子过,便想搅合的整个家宅都不得安宁!等着瞧吧,我总要叫她好看!”
元二公子扶了扶额,“这话是四婶教你的?”
“是又怎么样,我娘说的没错!我被打,全是她害的!”
“或许,老爷子说得也对呢?”
“祖父是老糊涂了,他在阴谋诡谲里待久了,看什么都是算计!我一晚上都想明白了,家里谁会害我?大伯不问事,二伯母和三叔都没儿子,往后还指不定要我过继呢。”
元永兴实在没什么好说的,只好闭了嘴。
侯府给三公子发了丧后,总算安稳了几天。
二夫人的精神头也逐渐好了些,不再病歪歪地喝些苦药了。
妯娌们聚在一处赏花喝茶,说说笑笑,让她心绪好了不少。
“二嫂今日这件秋香色撒花软烟裙很衬你的肤色,显得人皮肤亮了不少。”
二夫人笑着抿了口茶,人无论到了什么年纪总归是爱听夸奖的,“我倒瞧着你身上这件木兰青藕丝大袄不错。”
“害,这都是去年的旧衣服了,一直没怎么穿。这不是今日从妆台上瞧见了这对白玉八仙镯,想着跟这件衣裳相称,就穿了。”
三夫人拢了拢身上的袄子,腕子上的镯子玉色极佳,看着很是温润通透。
“这镯子玉的成色极好,我记得四弟妹有一块比目鱼白玉禁步,颜色到跟个相似。”
四夫人笑了笑说,“二嫂忘了,我这禁步和三嫂的镯子是一块料子,还是当年老夫人在世时,给咱们妯娌们的。我记得您那块用来做芙蓉白玉簪了,可见是二嫂好东西多,给浑忘了。”
二夫人经这么一提醒,方才想起来,有些不大好意思。
顺着四夫人的手看去,她今日正巧把那块比目鱼禁步挂在了身上,另则腰间还挂着一个红色小福包。
“四弟妹平日里,只爱用金玉宝石作配,今日怎么挂了这么个小东西。”
四夫人把福包摘了搁在手里给她们瞧,“这是我娘家姐姐在广法寺求的平安福。她家里近来不太平顺,就到寺里求了求,倒是十分灵验。”
“我听闻广法寺的妙静禅师是得道的高僧?”
“是有这么个说法,不过想想,若是去祈福上香,祈求万事顺遂,超度亡灵,广法寺确实是个好去处。”
二夫人闻之有些心动,一想起她那苦命的孩儿,不免有些伤怀。
“我也该去拜一拜,求菩萨保佑舒儿在那边早登极乐。”
见她落泪,三夫人四夫人忙过来劝,“二嫂说的在理,不如抽空去一趟吧。左右广法寺就在城郊,小半日的工夫就到了,一来一回正好能赶在城门落锁之前回来。”
二夫人拿帕子拭泪,“那便明日走一趟吧。”
“可我记得二嫂是属猴的,如今正是三月里,去拜佛难免有些相冲。”
一听相冲,二夫人便犯了难,“那,那让刘妈妈替我跑一趟?”
四夫人拉着她的手道:“刘妈妈虽妥帖,可毕竟是个下人。这种事该亲厚的人亲自求了才好,菩萨也能感念诚心。不如……让舒哥儿媳妇跑一趟吧。”
“她?”
三夫人瞧了好一会,呷了口茶,“倒也是个主意,总归也是舒哥儿的娘子。”
玉珠在长宜轩里拿着绷子沉着心正做绣活,凭空砸在身上了个差事。
她原是存了心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”,如非必要绝不出长宜轩的门,在自家院子里总不会遇见什么混账酒鬼,更不会跌进什么池子里。
偏偏婆母差了人来安排,玉珠也不好推辞,备上些上香用的东西,多多地带了些人次日一早往广法寺去了。
玉珠并不怎么出过门,官家小姐多养在深闺里,出去也是母亲带着去各家赴宴。
陶家身份不高,各色宴席的帖子本就收得不多,陶夫人觉得嫡庶有别,更是不愿意带着几个庶女出去。
因此乘着马车走在街上,觉得十分新鲜。
街面上做买的做卖的,各色铺子,早点摊,人头攒动,熙熙攘攘很是热闹。
汤饼摊上老板娘给客人端汤饼的间隙,顺手帮丈夫捏了两下肩膀。四五岁的小娃娃,啃着热腾腾的大肉包子,扯着父亲的衣角要糖人儿。年轻小伙子在首饰摊上挑着几朵绒花,黝黑的脸上满是笑意,说是买回去给娘子戴。
玉珠心里叹了一句,这便是从前姨娘跟她说的“烟火气”吧。
马车一路出了城门人便稀少些,快到广法寺又热闹了起来。
上香求卜的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,有穿金挂银的财主,也有布衣荆钗的普通百姓,脸上的虔诚却并未因为银钱的多少没什么两样。只有年纪小的孩子们爱玩闹些,家里的长辈揽在身边,告诉不许喧哗。
马车停在山脚下,上不去石阶。
几个小厮在下头看车,雪莹、巧云、郑嬷嬷和侯府一个姓徐的婆子陪玉珠一同进去。
广法寺建的气派庄严,大殿上的菩萨门雕的神情肃穆,让人心生敬意。
玉珠给庙里添了香油钱,又抽了张卦签交给大和尚,拿了香跪在蒲团上,叩头祈福。
一愿姨娘身体康健,二愿日后能在元家诸事顺遂,三愿元三公子能投个好胎,无病无灾长命百岁。
许愿后,诚心拜了三拜。
起身想着在寺里转一转瞧瞧山景,不想一位穿着天水碧掐花对襟外裳的贵妇人正饶有兴致地瞧她。
那妇人气度华贵,虽因着来拜佛穿的略简单了些,却也是名贵的料子,一瞧便知出身高门。
玉珠并不认识,微微点了点头,起身要走,却被对方的丫鬟伸手拦住了去路。
“你便是元家那位三娘子?”
玉珠有些犹疑,徐婆子眉头紧紧皱了起来,凑到玉珠耳边低低说:“这位是谭国公夫人。她家与咱们侯府势同水火。”
“夫人安好。”玉珠略行了个礼,总觉着这位夫人似乎来者不善,不想与她太过纠缠。
谭国公夫人哪肯轻易让她走,掩面笑道:“来这广法寺拜观音的,大多是来求子的。三娘子莫不是也来求一求好早有子嗣?”
元永舒身丧江河是人尽皆知的事,陶家女儿未拜堂便守了寡也是人尽皆知,这话说得存心恶心人了。
“夫人既知我身份,难不成对家夫早亡之事一无所知?”
她讥笑一声,平白连贵气都削减了三分。
“人虽去了,但若是求一求菩萨让你们夫妻,在梦里相见,没准也能添上一儿半女。”
侯府四公子元永盼撅着还伤着的屁股,现下却很是欢喜。
“我早差人打听了,谭国公夫人就是今日上香,一准儿能碰到。她最烦二叔三哥哥一家,说话又最尖酸刻薄,必不会给那小蹄子什么好果子吃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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